有一次同学聚会，其中一人说，“叶萍，我发现县里的贪官基本上都是你送进监狱的。”叶萍怵然一惊，心里稍稍有些介意。她在刑庭工作了整整十年，当然也处理了很多其他类型的案子，但是大家仿佛都把她看做了职务犯罪的终结者。长江边上的这座小城里，到处流传着她“心狠手辣”的铁血恶名。她无法置辩一词。

    “人都快被得罪完了，有时候想想，真的有点怕，这个县城那么小……”叶萍没有回避内心的不安。其实，她并非一开始就是一名刑事法官，在民事审判的岗位上，她也曾艰辛抗战八年。叶萍说，“民事案件追求的案结事了人和，在刑事案件中会更困难。尤其是职务犯罪，当事人的家属常常会对法官有情绪，你需要有一颗勇敢的心”。

    无生活，不敬畏

    叶萍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发生在进入法院之前。那时候她考上了高中，但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只好被迫去念技校，好早点出来就业。1992年，叶萍完成学业，进入县物资局工作，衣食丰余，但这并非她的梦想。叶萍的父亲是一名营级军官，从部队转业后，回到县法院工作。叶萍从小在家里的饭桌上听他讲判决结束的案子，在课桌下看从他书柜里偷来的《古代探案集》《刑侦学》《法医学》，被其中血淋淋的插图吓得晚上做噩梦。她冀望着有一天能像她的父亲那样，成为一名人民法官。技校期间，叶萍就自考了西南政法大学的法律专科，她时刻在为自己的梦想做准备。

    机会很快就来了。1996年底，叶萍决定参加法院的招调考试。此时她生完孩子刚刚两个多月，襁褓中的男婴或许眉眼都还未完全长开。叶萍靠在床头，一边哺乳儿子，一边复习温书，最终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试，成为法院的一员。暌违梦想四年，叶萍拐了一个弯，抱着孩子，勇敢地和它撞个满怀。

    忠州镇有两个派出法庭，叶萍被分配到二庭工作，全庭法官书记员都是女性，是全国最早的“女子法庭”。那时候法官自己判案、自己执行，一竿子捅到底，忙且不说，条件还非常简陋。开庭没有审判庭，就在办公室，当事人各拿凳子一坐，就是个临时审判了。交通方面也非常紧张，院里只有一辆开了十几年的野马车，嗡嗡作响，还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像影视剧里面那种带个偏斗的。就这也还不是轻易可以乘坐的，除非有重大情况才可以申请。当野马车、三轮车奋力摇晃在烂泥路上时，法官深一脚浅一脚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叶萍就这样追随着“父辈的旗帜”，一步一个脚印的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一个追索抚养费的案子，她和同事去马家村走访，下了公交车，从山顶走到山底，又从山底走到山顶，足足走了两三个小时，鞋子都走断了跟，脚上起了血泡，这才看到瘫痪在床的母亲和扒在门槛上的孩子；一个离婚案子，女方患了重病，家属将她背来扔在法庭办公室里就走了，她“哇哇”地吐血，得拿盆子接着。中午的时候，叶萍给她泡了包方便面，她也只吃了两口，又接着吐血……案子一件件发生，人情冷暖一幕幕上演，叶萍的内心在一次又一次击打中变得渐渐强大。她说，这段经历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没有经过生活洗礼的人怎么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官？没有在民事案件中见识过血泪，转变为刑事法官的我心中又怎会有敬畏？一个连敬畏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正的勇敢呢？

    三次下马威

    2005年，叶萍正式进入刑庭工作。至少有两件事让这一安排水到渠成。

    第一件事发生在1999年。当时信用社来申请财产保全，说有一个“老赖”贷了三四十万，买了条船运沙运煤，后来一直拖着不还款，船也不靠忠县港，听说明天要在万州码头卸煤。叶萍立即和庭里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同事赶了去，但找遍了万州港，连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同事说，“这样的小船卸完货，恐怕随便找个水岸就靠着了，不一定会泊在码头里”。怎么办？叶萍和同事只好沿着长江岸线进行地毯式搜索。她们踩踏的烂泥巴粘在鞋底，甩都甩不脱，遇到丛生的乱石，就手脚并用，一路爬过去。草是非常深的，有些地方几乎无法下脚。叶萍走在前面探路，忽然听扑通一声，回头发现同事不见了，返身找时，才发现她掉进了荒草丛里，被整个埋没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天下午六点左右，天都快黑时，叶萍终于发现了船的踪迹，它果然停靠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叶萍和同事立即跳上船去，面对着五六个黑脸粗臂的男性船员，下达了扣押决定书，让他们把船开回忠县。然而，对方岂肯乖乖就范？就这么僵持着，天很快就黑了。船员们煮了一锅干饭，又熬了一锅大白菜，自顾地吃着。叶萍也不客气，过去取了洋瓷碗就一起吃，吃完有了力气，又开始宣讲法律。晚上，她们也不下船，船员们腾了一间房给她们住。说是房，其实错个身都困难，蚊子又拇指一样大，根本没法睡，她们就这样靠了一宿。第二天又谈判了一上午，来回的讲理讲法，反复的吵架，船长意识到逃不掉了，这才朝江里吐了一口水，无可奈何地起了锚开船回来。当船驶进忠县港，小城的灯火在叶萍的眼睛里闪烁不定，同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极力控制着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

    第二件事发生在2000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一个损害赔偿案件的被告人都会打来骚扰电话，威胁说案子要是判他输的话，就把叶萍全家杀光。对方说，“我知道你孩子读哪一个幼儿园，也知道你妈在哪儿摆摊”，他甚至提着刀来法院前面徘徊，下班了又尾随叶萍而去。那段时间，叶萍的心理压力非常大，院里还专门派法警接送她上下班，以防不测。叶萍的父亲安慰她：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好多都是提虚劲儿，你不要怕。但是自己要小心谨慎，该怎么判还怎么判，关键时刻一定要坚持原则，越是恶势力越要打击它。”在父亲的支持下，叶萍勇敢地坚持了下来，依法做出了判决。

    这两件事对叶萍而言都是下马威。当船开回忠县，领导不仅没有表扬她们，反而还有点疾言厉色，“怎么能留在船上呢？万一被打了闷棍，或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那时候治安没现在好，领导很着急她们的人身安全；而被当事人提刀尾随呢？这让叶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法官办案的压力，也切身体验到了抵住压力的不易。经过血与火的淬炼，叶萍已经做好了成为一名刑事法官的准备。然而，等待她的还有第三次下马威，这将是关于廉洁最生动的一课。

    那是一件盗窃案，是叶萍刚到刑庭办的头几个案子之一。被告人因数额巨大，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判决结束后，她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一对70多岁的老夫妻。老人十分委婉的表示，事情没办成，是不是可以退一点钱给他们。叶萍大吃一惊，详细询问才知道，原来老人是被告的父母，他们说托付了人，给法官送过三万元的红包，保证可以适用缓刑，结果并没有适用，所以想多少退点钱。叶萍当然没有收过什么红包，经过仔细回忆，她想起了似乎是有个穿红T恤的人来听过庭审，老人说那就是他们托的人。叶萍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火速向庭长和纪检组长反映情况，展开调查程序。十年过去了，叶萍还是对红T恤事件难以忘怀，她说，“这真是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常常以此提醒自己，随时提高警惕，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影响司法公信力”。

    为了折翼的孩子

    和传说中的“心狠手辣”迥然不同，叶萍其实是一个很温婉的人。她处理过很多未成年人犯罪的案子，非常注重对当事人的帮教。她说，一个法官仅仅勇敢是不够的，首先必须要正直，要有一颗公平正义的心；其次要保持对弱者的同情，永远持有一颗同情心。

    对待误入歧途的孩子，叶萍耐心十足。她非常注重判前调查，了解他们的成长经历、一贯表现、个人品质、可改造性，以此作为是否适用非监禁刑以及量刑长度的依据。有可能被判处缓刑的案子，她做到了每件必查。就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总量，她的判前调查率也高达70%。为了消除未成年被告人的庭审紧张感，她还组织了“圆桌审判”形式，这在全国都是非常早的。多年来，叶萍经手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通知监护人或实际履行监护义务的人到庭率为100%，指定辩护率为100%。

    在判后回访和帮教上，叶萍走得更远。有一个强奸案子，未成年被告人家里非常穷，父亲是个残疾人，在外地的工地上打散工，养活一家三口。因为家贫狭窄，他小时候无意间撞见父母的床第之事，从此留下心理障碍。他非常孤僻，还有些结巴，常常引来同学的嘲笑，甚至朝他丢石子儿。叶萍非常担心他，和他母亲做过交流，说最好是带去看看心理医生。她还自费买了书本和文具去学校看他，教他进行自我调节。她说，这孩子很聪明，一下子激动起来，眼泪直流，嘴里哑哑的发声，想说话。孩子的母亲后来又带孩子来法院找叶萍，孩子第一次主动说话，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要改正错误、重新做人，说着说着跪在地上。叶萍赶紧扶住，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还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他，说以后有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自己。

    为了扩大帮教的范围，叶萍除了进行家访、送温暖外，还主动和镇上的司法所联系，多次组织集中回访，讲解法律知识，了解他们的学习和思想状况。叶萍说，“这不仅是对他们的帮助，对自己的案子把握也是一种经验积累，可以在以后的工作中帮到更多的人”。2006年11月，叶萍因工作成绩突出，被重庆市高法院评为“少年法庭工作先进个人”。2012年，新修订的《刑事诉讼法》规定了社区矫正制度，叶萍对此感到欣慰，她说，这些折翼的孩子将得到越来越专业的帮助。

    正义让人欣慰

    2012年的一天，叶萍和父亲去自来水公司交水费，她一只脚刚迈进去，突然一个妇女就扑了过来，朝她抓扯喝骂。“叶萍，你心肠太黑了”、“你判了多少冤案”、“你的良心哪里去了？”各种难听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叶萍一时有点懵，头发都被抓乱了，幸亏父亲立即反应过来，拉着她迅速往外退。但是对方依旧不依不饶，追出来继续斥骂、撕扯。后来经过询问，才知道这名妇女就在自来水公司上班，是一个受贿案件当事人的姐姐。叶萍说，庭审的时候，下面坐着那么多人，你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住。下班走出法院，这些当事人的家属都认识你，但你不认识他们，冷不防他们就会跳出来找法官的麻烦。

    职务犯罪被告人通常有着较好的社会关系网络，其亲友也可能在各个权力部门任职。本来法官是依法裁判、秉公办事，但是难免会将尖锐的矛盾集于一身，让自己成为对方发泄情绪的焦点和出口。所以，当老同学说“叶萍，我发现县里的贪官基本上都是你送进监狱的”时，她兀然一惊，恐怕自己已经得罪太多人了。除了当事人及其亲朋，叶萍是土生土长的忠县人，办案的时候难免有沾亲带故的人辗转说情，她都一一拒绝了，这又是一部分被自己开罪的人。十年来，叶萍办理过忠州镇副镇长谭某某受贿、滥用职权罪案；县供销社主任熊某受贿、滥用职权罪案；原电力公司总经理邓某某受贿案。每一个案子的背后都是无数的关系、利益纠缠。叶萍负重前行，骨子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和“向道而生”的决心！

    从2008年担任刑庭副庭长以来，叶萍曾无数次制定案件审理的预案，反复设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意外情况有时总是难免的。审理农机站站长、副站长等人受贿的案子时，提押被告人的警车驶抵法院后，顿时被二百多人堵住进口，公安火速增援、维持秩序，仍不能夺门而入。闹事的人群越来越喧嚣，情况如果不及时控制，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千钧一发之际，叶萍果断让提押车驶离现场，绕了多圈之后，被告人才从食堂下面的小门被悄悄押解进入。叶萍把这看做工作的常态，她说，这些摆在明处的针锋相对并不可怕，这是一个刑事法官的日常工作。更值得警惕的其实是判决之后，当你走在街上，一定要注意家人和自己的安全。叶萍说，虽然车是从小门进去的，但我们行的是“大道”，这或许是最值得欣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