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38年春天。夜晚，山村寂静。

  半夜，春雷滚滚，暴雨成灾。

  雨淋湿了窗户纸，雨水潲了进来。胡作为、孙明远心事重重，彻夜未眠。

  第二天，孙明远与胡作为继续讨论局势。中午，孙明远打发人弄了几个菜，搞了几坛烧酒，坐在八仙桌边上又吃又喝，胡吹起来。

  孙明远说:“现在战乱不堪，我把家里人都送到重庆去了。”

  胡作为说:“我当了县长之后，就没过上一天太平日子。我爹与我早断了关系，所以，我现在没你本钱大，老婆孩子都送到‘爱护村’了。我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老兄高见。”孙明远话锋一变，揶揄道，“不过，有个事，我可要告诉你。咱们是同学，不是老乡。”

  胡作为知道，鲁东这个地方的，没有老乡观念，所以从不论老乡，只讲义气，不讲区域。可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胡作为笑道，“知道知道，我们吃高粱，吃煎饼，你们吃馒头，吃海鲜。我们穷，你们富。所以，我才找你来借兵啊。”

  孙明远继续揶揄说，“地域歧视基本是天生的，我们应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晚上一起喝老酒，我让伙夫烀几个饼子，吃甜晒的鲅鱼。”

  两个人大笑起来。

  平度古代属于即墨。胶东一带，有吃单饼的传统，而不吃煎饼。单饼是纯小麦，煎饼是杂粮制成，以玉米面为主。熟后易存放，不必过火也可以吃。但是，馒头、单饼、窝头等，要回锅熥一熥后才可以吃。农村只有麦秆、高粱杆等燃料，粮食产量低的地区，自然不敢天天烧火做饭。

  胡作为转换话题说，“你还记得念书时，学校兼教日语的伊达顺之助吗？”

  孙明远当然记得。伊达顺之助倒霉的时候，曾跑到济南，在张宗昌任校长的山东大学堂教过几天日语。他的中文名字叫张宗援。当时，他就是日本公开的谍报人员，并在东北血债累累。

  孙明远说：“怎么会不记得呢？这家伙在朝鲜混过，可爱吃狗肉了。眼下正在胶东到处拉网扫荡。打我的那个赵保原，就是他从东北带来的。”

  胡作为点头道，“他毫不掩饰地说，中国人与日本人打仗，日本人都是钢铁武装起来的，而中国人算是古代人，思维拙劣，必然失败。”

  孙明远点头。伊达顺之助确实是这样说的。

  伊达顺之助知道胡作为去过日本，就经常找他们几个聊天，联络感情。胡作为就请他吃喝酒狗肉。伊达顺之助吃狗肉的方式比较特别，他认为，把狗吊起来，用水灌死的狗肉最好吃。喝到尽兴处，伊达顺之助便大放厥词说，中国到处是地方病，麻风病，需要日本人救助。只有不足10%左右的地方，算现代或半现代社会，其余的都是扎白头巾的古代人，是 5000 年未变的活化石。

  伊达顺之助的“活化石”理论刺激了整个山东大学堂。中国有 5000 年的文明，有引领时代潮流的 4 大发明。造纸术、印刷术开启了纸媒体时代，指南针开辟了大航海时代，火药结束了冷兵器时代，开启了热能兵器、甚至是热能时代。但是，历史至此仿佛终止。山东大学堂化学系和医学系居然发现，按照西方标准，5000 年来，属于中国的只有一个化学药，那就是砒霜。

  伊达顺之助说，你们中国人就是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只管睡大觉，都睡傻了，从不考虑发展、壮大、创新老祖宗的遗产。例如，针灸、拔罐、很多中医药方都非常好，可这些东西都没有原理，还停留在原始的技术状态。你们中国人只管用，从来不去研究这些东西的原理。

  孙明远认识到，逻辑上，再造中国人，需要一次大革命，把他们从文盲和古代人变成现代人。但战争条件下，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让一大堆完全古代化的人口，变成具有现代意识的人，以日本为例，这个过程起码要 30 年。我们需要几百万、几千万有文化的人口，去穷乡僻壤言传身教，传播工业文明，进行民族大融合。

  伊达顺之助预言，中国人往往不求甚解，胶柱鼓瑟，也没这么多有文化人口，也就不必有任何担忧。中国不可能发生任何社会变革，导致技术进步，经济发展。

  孙明远和胡作为计算了一下。日本殖民地高丽、台湾和关东等，有 6000 万人口。中国如果真能有 10% 的现代人口，那就是 4500 万人口，接近日本本土约 5700 万的总人口了。

  鲁东是历朝历代屯兵之地。明代以来主要是防倭。北洋水师的主力及基地都在这里，工业化人口少说也繁殖到了第二代了。因此，鲁东约 800 多万人口是比较现代的，尽管大多数是农民，很多人还被困在日本占领区。

  孙明远说：“伊达顺之助收编了张宗昌的旧部刘桂堂、张步云等，改称山东自治军，自任总司令了。”

  张宗昌垮台后，刘桂堂、张步云便自立门户，成为山东著名的匪帮。刘桂堂鼎盛时有 1万多土匪。他抢来了几十个大小老婆，号称“亲兵连”。且装备精良。

  山东管区的日军，一直在挖张宗援的墙角。目前，21 师团拉着刘桂堂脱离了张宗援，令其主力在招远看守玲珑金矿，还发给他一辆日产福特指挥车。日军之所以让刘桂堂看守招远，主要是刘桂堂部属于鲁南的土匪，与鲁东没有联系，便于控制。他到后，直接躺在金矿上开始发财了。

  张步云匪帮的地盘主要在胶县和鲁南，有几千人马，他弄了 8 个姨太太，目前正和 59师团的伊黑大队打得火热。59 师团给张步云一个特务 4 旅的番号，隶属伪山东警察厅，估计也快要脱离张宗援了。

  胡作为说：“现在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刘桂堂那伙如狼似虎的匪徒，居然在沂蒙山那个穷地方，和一帮土财主、二混子们，搞起来圣母山等场所。日本人在华北不仅有驻屯军，还有大量的商人、浪人和其他人员，他们渗入我们的各行各业，并可以随时集结。”

  孙明远说：“伊达顺之助曾经说，中国人就忙两件事，穷人忙活着如何吃饱饭，然后等待富裕；富人忙活着如何向上爬，然后继续发财。”

  胡作为哑然一笑道：“他是这样说的？”

  一周后，正下着春雨，胡百胜带队回来了。

  这一仗，打得异乎寻常地顺利。

  胡百胜说：“没想到，小鬼子的车真他奶奶的差，根本不顶打。”

  当时，胡百胜一看孙明远的队伍，就知道打不了仗。后悔没有坚持意见。但是，还不能表现出来，以免伤了孙明远的面子，影响胡作为与孙明远之间的关系。

  到达简庄附近，与昌邑来的人马汇合之后，胡百胜把人集中起来。他讲了作战要领，注意事项，要求不要紧张。人活着，论千论万，纵有千仓万箱，不如打小鬼子气吞万里，千秋万代。

  之后，队伍在树林里隐蔽下来。

  按照战斗方案，他在东西各两公里之外的山坡上，放了2个观察哨。连上了野战电话，观察哨如看到鬼子，就电话报告车辆数量，鬼子的人数，然后撤离，他指挥人马出击。

  他派人带着郝野群他们守住据点的道路，充当阻击队伍。他让他们注意隐蔽，千万不要走火，也不必管这边的事。

  他把出击人员分成了两侧三排。

  第一排，迅速抢占到公路旁边7、8米左右的距离，负责撒铁刺藜后卧倒。

  第二排，隐蔽在公路20—25米后的田野，用冲锋枪、机枪扫射。冲锋枪和匣子枪都端平了扫，以防后坐力导致子弹乱跳。机枪的目标是打掉鬼子的机枪。子弹打光后，不用换弹匣，直接用匣子枪继续扫。

  第三排，隐蔽在离公路30米左右的地方负责投弹。爆炸后，全体立即上刺刀一起冲锋。

  按照胡百胜推算的车距，第一排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公路两侧的田头。

  胡百胜带着队伍，在高粱地附近埋伏了三个上午。

  第一天，瞭望哨报告，从胶县方向来了30多辆尼桑180型卡车，像是运输弹药的。胡百胜没敢动手。

  第二天，从平度方向来了50多辆94卡车，像是向胶县车站运送粮食的，胡百胜也没敢打。

  他出了一头冷汗。

  第三天，平度方向来了5辆94卡车。机会来了，胡百胜命令队伍，迅速抢占相关有利的位置。

  远远望去，鬼子的卡车冒着黑烟，轰隆隆地来了。

  第一排的人起身，面带笑容，恭敬地摘下草帽，鞠躬、行礼。鬼子以为是“爱护村”的普通农民，就没在意。

  卡车快到眼前时，10多个人一起向公路撒铁刺藜，然后迅速卧倒。第一辆卡车的轮胎被扎破，歪倒了，接着，第二辆也歪倒了。

  后面的卡车被迫停下了来。鬼子兵哇啦啦地乱叫着，端着枪一个个地从车上往下跳。

  第一排卧倒了，小鬼子还没有来得及跳下来，胡百胜带着第二排，从30多米外的隐蔽处猛然站起，用机枪、冲锋枪、匣子枪猛扫。

  胡百胜用冲锋枪点射，打鬼子的重机枪。几个点射打过去，小鬼子的射手被击毙。

  第三排的从两侧猛甩手榴弹，一股股气浪和猛炸声后，第一排就冲上去拼刺刀，随后全部人马一起向前冲。

  胡百胜读书的时候，数学、物理都很出色。他计算位置精确，战术使用得当，最主要的是，冲锋枪发挥出近战优势。20多把冲锋枪，瞬间扫射出1000多发子弹，再加上机枪，打得小鬼子抬不起头来。

  没死的小鬼子全部被打蒙了。随后胡百胜命令冲锋，白刃战很快结束了战斗。打扫战场时统计，打死了20余个日伪军，投降伪军10余人，跑了1个小鬼子。

  胡百胜的人也有20多人挂彩，3个战士牺牲。缴获轻重机枪各一挺，79式步枪35支，子弹上千发，王八盒子、军刀各3把，望远镜3架，军用地图一张，日军文件一宗。

  被打死的日军少佐衣袋里，有一张中将中岗弥高的名片。

  打扫完战场，胡百胜下令，打开车头前的汽油桶，点火把鬼子的汽车烧毁。之后，立即分头撤退了。

  胡百胜很爱车，并会驾驶。他走了很远，回头望去，远方，燃烧的汽车，浓烟滚滚，烈火熊熊。

  胡作为听到79式步枪，心头跳动了一下。79式步枪，这不是汉阳造吗？再一想，管他打的啥，反正自己不在现场，又不懂武器。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打死了日军，不费劲问了。

  孙明远也如此这样想。

  胡百胜似乎看出他们的心理，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道，“各位县长，恁们不会觉得消灭鬼子少了吧？我们中国人基本是农民，根本不理解抗日战争的意义。抗战双方实力太不平衡，对比太悬殊。我们每打死1个日本人，起码要牺牲五六个战士，用掉三四千发子弹。”

  胡百胜还是很满意的，士兵们都是第一次打仗，牺牲不大。孙明远想，这小子真鬼，知道我想什么。于是赶紧转换话题问：“有增援的鬼子吗？”

  胡百胜吸了口烟说：“这么密集的枪声，据点里的二狗子有命令也不敢出来。估计我们走了，他们才可能到达。孙县长，你的人我带回来了，毫发无损。我们的人都回昌邑了。”

  孙明远很受感动。

  郝野群说：“小鬼子真不抗打。人家胡县长队伍的枪实在是好用。啪啪啪，一梭子扫过去，一通猛追猛打，打得小鬼子们哭爹叫娘。”

  胡百胜想，给你会用吗？

  孙明远说：“好好好。在胡参座带领下，你们都立大功了，没叫胡县长失望啊。胡参座，弟兄们真让我开心、高兴啊。郝队长，你去安排一下，每个人一个大对虾，一碗红烧肉；每桌弄条大鲅鱼，先劐出籽来单独炖个土豆，其余的炖上；放点韭黄；用猪肉、海米、菠菜弄个汤。反正要弄上八大碗。一会儿开庆功宴，给胡参座、还有众弟兄们庆功，加上接风洗尘。”

  郝野群得令而去。胡百胜说，“孙县长，现在已经青黄不接了，你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孙明远得意地说，“那是，咱这里东西多。你们俩都没种过地，菠菜、韭菜都是冻不死的。为招待你们，我打发人去附近村子买的，管够。”

  胡作为看了看名片，抽了几口烟，沉思了一会儿说：“明远，我们俩联名向沈主席上报，此役，击毙了日军中将中岗弥高。炸毁、烧毁日军运输车40余辆汽车，消灭鬼子汉奸500余人，缴获子弹3万余发，枪支300余支，指挥刀20把。”

  孙明远大嘴一张，有些惊讶。但随即点头表示赞同。

  胡百胜想，报就报吧，人家是正规的官员，逻辑上自己仅是个编外的幕僚。他见惯了国军谎报战功的事。可日军在山东也没几个中将啊。济南2个，青岛2个。他们以为日军的中将，像国民党那些少将参议那样都是买的。这个牛吹得有点离谱了。

  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一起去看战利品。孙明远摸着重机枪说：“老兄，谢谢了，兄弟我就不客气了，回头把机枪摆在村头，架起阵地。”

  有了重机枪这么个大家伙，孙明远开心死了，以后就爱谁谁了。

  胡作为说：“那当然，说定了的事。我们兄弟们之间还能互相抢啊？”

  胡百胜很心疼这挺枪，心中埋怨胡作为不该找孙明远借兵。不必想，他们一定不会用。

  沈鸿烈迅速发来嘉奖电。已上报军事委员会，为胡作为、孙明远、胡百胜等三人，各颁发三等“宝鼎勋章”一枚。

  这次，胡百胜算是立了头功。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一定是光荣地死去。

  孙明远边敬酒边说：“作为兄你的名字不错，你如果姓有，就是有作为，可你姓胡就不好了。”

  胡作为说：“明远兄，还是你的姓好，是真孙啊。”

  在山东人的语境里，“孙”还有傻的意思。几个人哄堂大笑。

  他们都很高兴。尤其是孙明远，不仅在沈鸿烈那里直接挂上号了，最意外的是获得了三等“宝鼎勋章”。

  沈鸿烈让秘书去报馆，发布战报称，在沈鸿烈主席坚强有力的领导下，鲁中、鲁东国军，组织联合作战兵团，出击敌寇，奋勇杀敌。日前，取得简庄伏击战大捷。是役，取得损毁汽车90余辆，打死打伤敌寇1500余人的战果。山东一带的国军，正坚定不移，按照蒋委员长的战略方针，誓死抗战，与日寇在山东战场不断展开决战。

  沈鸿烈并未采信击毙中岗弥高的战果。

  沈鸿烈毕竟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不是玩小儿科的门外汉。日军在山东高级将领的名字、职务、指挥位置等，他还是大致清楚的。他更明白国民党吹吹拍拍那一套。逻辑上，说歼灭敌军多少，闹不出什么笑话，反正也不好查，还可以鼓舞士气。可冒然说打死一日本中将，肯定会闹出大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