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猴儿是个鳏夫。但这并不影响给村上放马捎脚给自己牧羊的这个东北老头儿每天过的悠哉生活，就算跑了公家的马又丢了自家的羊，他也不急不慢地溜几趟沟谷草坡把它们找回来也就是了。他夏天穿着“汗流儿”，前胸还印着“奖”字，后背破了几个小洞，数数正好七个，和七星瓢虫撞了衫。冬天他穿反羊皮的棉袄，用麻绳勒着，麻绳两端拴着铃铛，一走铃铛叮当山响，伴着李三猴儿哼唱的自创小曲儿可传出老远老远，惊得一树的麻雀呼啦一下入了云端。几匹老马散落各处，几只绵羊倒是被他看得死死的，好像哪只老绵羊的尾巴底下藏了鸡毛信似得。

　　二姜妈有男人，可她男人却无人见过，赶上有人问起她就说在老家种辣子，有顺气时又说让辣椒水给呛死了。二姜妈依现在的眼光看其实还有点小资，平常在家小梳洗，遇上赶集细打扮，雪花膏、桂花油，几嗓做幺妹子时的小调，二姜妈小风儿一样顺着歌声吹走了。都做了两个媳妇的婆婆了，可二姜妈妥帖得不输于她们，竟有几分风韵怕是还胜过她们些许，弄得两个儿媳妇没事儿就藏在“苞米楼子”后身呸呸自己的婆婆，婆媳关系便不咋太好。

　　李三猴儿老婆死得早，有一个儿子倒插了门跟没有一样，他羡慕人家儿孙满堂的热乎气儿，哪家有了喜酒喜宴他都去凑热闹喝酒，一喝就高，高了就耍猴儿，他排行老三，就这么着被人叫成了李三猴儿。李三猴儿耍猴不耍埋汰猴儿，他只是可着嗓子亮高音儿，那时自己小听不懂他的唱词，就是觉得李三猴儿的脸一到耍猴时红得像猴屁股，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一群孩子围过来老少一起耍，那场面让李三猴儿给耍得竟也热闹非凡。

　　二姜妈喜欢给我梳“丫鬟头”，左邻右居一大群丫头片子，她都给梳过。二姜妈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爱念叨：“大姑娘十九了，眼看就要嫁走了，爹也哭妈也哭，嫂子乐得拍屁股。”梳好了头她总爱瞧着我乐，她说我的眼睛黑溜溜的转来转去像贼厉害的春草闯进了公堂，我哪知道什么春草夏草转身跑回家去给妈看，妈看见了笑，把个天一样蓝的头巾围我脖子上，说爸正要上班让他领我去街里逛逛。那天，我在街里臭美死了都！人人都说那个系着蓝头巾梳着揪揪的小姑娘可真好看。

　　李三猴儿放马时会挨着二姜妈家的自留地，所谓挨着其实也不算挨，中间还有条不深不浅的河。李三猴儿这边放马，二姜妈领着儿子儿媳那边地里劳作，两下谁也没误了活。李三猴儿采一捧野花拴马鞍上，二姜妈只当没看见。儿子低头犁地，儿媳妇翻着白眼低声骂。傍晌乌云密布来了大雨，一个放学过河的孩子让大雨吓得站在河中间哇哇大哭，雨大水涨冲倒了孩子，没等二姜妈一家弄出啥反映来，窝马肚子底下避雨的李三猴儿已经冲进了河里，一把抓起吓傻了的孩子拎着就往岸上跑。那孩子和俺一个班，叫做李正，现在和老婆开了一家挺大的干调店，生意很好。有时去他的店里买东西偶尔会遇见他，每次都想问他，还记得那个李三猴儿吗？你落水时救你的那个东北老头？还记得二姜妈不？二姜妈把你背回了家。

　　二姜妈的二儿子二姜把媳妇给打了，打得不轻。一把劈柴火的小斧子劈在了媳妇的肩膀头上，据说媳妇跑出了二里地小斧子还站在肩膀上没掉下来。媳妇跑娘的坟头告状，哭诉声吓到了正在放马的李三猴儿，他看出是二姜妈家的儿媳妇，肩膀头上咧着口子正呼呼淌血。李三猴儿急着上前招呼：“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啊英儿，快去卫生所，有啥事儿非得见血了才算解恨？

　　二姜打媳妇是因为媳妇骂他妈了，骂得挺难听。儿子关窗户，媳妇就站院子里骂。儿子去捂媳妇嘴，媳妇反咬了他一口。然后就是小斧头拎了起来。二姜妈看见了血，一屁股坐地下了。

　　据说，李三猴儿只跟二姜妈面对面说过一次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说让她儿子不要下死手打老婆，自己的老婆就是自己的烟袋锅，里面加什么烟丝抽着得劲儿那要心里有数，干烟丝儿抽着顺气潮烟丝儿那还不呛人？二姜妈只说了一句：“嗯哪！知道了老李三哥。”李三猴儿听了扑哧乐了：“你个四川辣椒怎么冒出了东北大馇子味儿。”

　　爸管李三猴儿叫老李三叔，李三猴儿就咧着嘴巴笑，跟爸说你家闺女像小子一样皮实，给她放马背上人家都趴着不敢动她还敢站起来，行！爸也跟着笑，说这闺女和家里的小子换换就好了，闺女儿子生反了。

　　妈管二姜妈叫老姜婶子，她喜欢给妈讲老家的事情，说自己的男人嗜酒成性，舔洋钉子嚼干辣椒也能喝个半死。二姜妈在老家也读过学堂，还读过几日护士学校，老太太有另样的风韵也就不奇怪了。老太太和两个儿子怎么来的东北，男人究竟是咋回事，李三猴儿耍猴儿是耍给二姜妈看吗？我问过妈，她什么都不说就是往死里掐我。我再也不敢问了。

　　李三猴儿照例放马牧羊照例耍猴，但我注意到他不是在任何场合都要了。矮小的他，穿着反羊皮的棉袄也像一只老绵羊。

　　二姜妈我也清晰记得，她给我梳头念叨“爹也哭妈也哭”时眼睛里分明有了像雾一样的东西啊，我记得的！只是那时尚小，觉得那和沟里的水、和早晨庄稼地里飘起的雾霭一样，没谁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