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因为祭祖，我抽空回了老家一次，记忆中的村庄在快速城镇化的进程中，愈发模糊，已然没有了昔日的味道，以致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小村的变化首先是从道路开始的。记忆中晴天一身尘、雨天一脚泥的公路和田间小道，已被全部硬化，省却了行走时的诸多烦恼。尤其是那条通往省外的二级公路，黑色的沥青闪闪发亮，宛如一条长蛇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让人感慨时代变迁的强烈节奏。穿梭往来的各型汽车，风驰电掣般呼啸着来，又呼啸而去，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屁股后面长长烟雾翻滚的壮观景象。回忆起砂石路的情景，小村里年迈的人们都竖起大拇指，喃喃地夸耀道：“没想到啊，穷乡僻壤也有了城里一样的公路！”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变化的不止有路。在蜿蜒匍匐的公路两旁，一座座风格各异的住房拔地而起，让人仿佛觉得走进了山村别墅。朱红的油漆梁柱，古色古香的雕栏画舫，统一整齐的布局，都令人感到陌生而又新鲜。我知道，这是新农村建设的杰作。在政府的倡导和带动下，越来越多腰包鼓起来的村民，不惜一掷千金，盖起了昔日想都不敢想的小洋楼。其装修之考究，家具配置之奢华，让我这个蜗居城里的游子都感到望洋兴叹。不得不承认，小村确实变了，变得已经让我陌生起来，那曾经飘着炊烟的土砖茅草房，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中。

    给祖父和祖母烧完冥币后，堂嫂开始忙着给我弄饭菜，堂哥贪婪地抽着我给他的玉溪香烟，轻言慢语地向我唠叨起小村里的一些轶闻趣事。望着村东头一座豪华得有点鹤立鸡群的三楼一底的别墅，我便问堂哥那是谁的。堂哥说是二狗子刚建的新居，花了80多万。我记得小时候，二狗子家是我们院里最穷的，用父辈们的话来说，穷得锅儿都上墙了，他家里吃的苞谷糊糊都能清晰地照出人的面容。没想到，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二狗子不但修起了别墅，还率先在院子里买了30多万元的小车，其派头，丝毫不亚于那些城里的经理和董事。

    “他哪里来那么多钱？”见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堂哥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二狗子的“发家史”：早年二狗子到沿海打工，勉强能混饱肚子，他实在不甘心，就到一家地下赌场当马仔。由于他心狠手辣，很快赢得老板的信任，将一家赌场交给他经营。赚到一桶金后，二狗子又干起了老鸨的行当，他的老婆就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卖淫女。为多挣钱，二狗子还让老婆亲自接客，别人笑他戴了绿帽子，可二狗子竟然大言不惭的说，女人的姿色就是本钱，两腿一叉就有大把钞票，没有必要自命清高地抱着贞洁女守穷。后来，黄赌毒的管制越来越严，二狗子钱也挣得多了，便洗手不干，和老婆一起回到老家盖起了别墅，整天到街上打麻将，老婆时不时地还闹出一点风流韵事，二狗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操心，也时不时地将一些女子带回家过夜。夫妻二人进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听完二狗子的故事，我有天方夜谭之感。吃完饭后，堂哥又唠唠叨叨地向我讲了小村里更多的新鲜事儿。某人在外当打手，忽悠哄骗了多少万；某人通过QQ聊到了几个女人；某人家里养着一个黄脸婆，外面则供着几个披金戴银的姘头；某人倒卖假证，一年挣了五50万；某人进了班房，出狱时光是酒席就办了百余桌；某人的几个女儿漂亮，到外面接客一年不到就为父母挣回了一套别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看得出来，堂哥他们对这些人的生财之道很是羡慕，甚至对其所谓的能力还非常钦佩。

    入夜，本家几个长辈陪我喝酒，又聊起了近年来乡村的一些变化。在我的印象中，春节前夕的乡村本是灯火明亮的，尽管那时没有电灯，但家家户户的煤油灯如同繁星似的摇曳在夜间，给人一种难得的乡村温馨。但现在放眼望去，黑沉沉的夜晚几乎没有什么灯光，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沉寂得令人压抑。长辈们告诉我，多数年轻人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多是一些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以及少数小孩。大凡有钱的人家，早把小孩送到镇上或者县城的学校住读，村庄早已衰败。只是每年春节，多多少少有一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小聚几天，一到节后，许多房子又是人去楼空。“这世道，真是叫人看不懂啊。”长辈们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是像在问自己，满脸的迷茫和困惑。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搭车往回赶。晨曦中，看见许多漂亮的新房前后已是杂草丛生，儿时曾经留下我们欢声笑语的巷道，早已不见踪影。荒芜的土地，灌木疯长，令人恍如隔世。遥想昔日鸡鸣狗吠人声鼎沸的村庄，面对日渐萧索的现状，我在惆怅万分之余，更是感到五味陈杂——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学家曾如是说。不可否认，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和新农村建设的深入推进，古老的乡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的物质生活变得更加充足和充实，说吃的是新鲜，住的是宽敞，用的是现代，穿的是时尚，一点也不夸张。然而，在物质富裕的表象背后，却多了传统道德的沦丧，精神的颓废，甚至是见利忘义的恶性循环，着实令人难以接受。试想，如果曾经田园牧歌般的村庄没有了鸡鸣狗吠，没有圣洁宁静的精气神，我们还能否守住那一份梦牵魂绕的乡愁？毕竟，我们不能重蹈“只有悲剧才有崇高审美”的覆辙，我们更需要的，是在物欲横流的浪潮中，村庄本身的质朴和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