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天祥瘦得不成样子。7天前,他刚刚找回了失去21天的孙子。

    8月12日,在暂居的招待所里,他用双手比划一个石头的样子,放在胸口前,慢慢往下移,告诉记者:“一块重重的石头放下了。”

    他给失而复得的孙子想了六七个名字,“来安安”、“来安平”——没有一个脱得开“平安”二字。他想再考虑考虑,好像要把这21天里,一家人所经历的一切都包含进去。

    28天前,7月15日一早,来天祥的儿子来国锋带着妻子董珊珊到富平县妇幼保健院检查,妇产科副主任张素霞告诉他,快生了,你住进来吧。

    来国锋的母亲李杏娥回忆,当时雨特别大,她心乱如麻。3年前媳妇第一次生产,发生了大出血,她担心再次发生。

    住进妇幼保健院时,已经是下午4点。医院安排董珊珊做了最后一次产前检查。

    这次检查的结果将在第二天到来,并在张素霞的利用下,演化成一场轰动全国的贩婴丑闻,让一个新生婴儿与尚未谋面的父母家人经历了21天生死离合。

    7月16日 第一天

    来天祥是7月16日中午到妇幼保健院的。

    董珊珊的病例显示,当天中午13点21分,前一日的产检报告已经出来。这份报告显示:梅毒弱阳性,乙肝表面抗体及核心抗体阳性。而此前,董珊珊曾先后做过5次产前体检,其中梅毒血清试验和HIV抗体检测均为阴性,身体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医院记录显示,这个足以让来家震惊的化验结果,于当天下午4点50分由当班医生董巧丽告知家属,并建议到上级医院复查。

    而在来家人的描述中,他们被告知这一结果的时间为当日傍晚6点多,董珊珊已出现临产症状。由于“怕孩子生在半路”,来国锋决定还是先在妇幼保健院把孩子生下来。

    来天祥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香香”。香香是张素霞的小名,今年55岁,和来天祥是同乡兼同学。在她的娘家富平县薛镇,这名富平县妇幼保健院的产科副主任,是几乎所有产妇想攀附的“熟人”。

    此前,来天祥的两个孙女生产,均得到张素霞的照顾。这次也不例外,在来天祥打电话后,当天不当班的张素霞,赶到了医院。

    事后张素霞向警方交代,当她看到董珊珊化验结果的时候,她就有了作案想法。这个来天祥搬来的“救兵”,在此后的几个小时内,一步步地实施着一个疯狂的计划。

    19点20分,董珊珊被送入产房。直到孩子出生,张素霞从产房出来过三次,称小孩可能会被遗传梅毒和乙肝。

   “你家孩子很难成活,即使成活,也要花费几十万元的医药费。”张素霞不断劝来天祥父子放弃孩子。

    第二次出来,张素霞把穿着拖鞋、没有任何消毒措施的来国锋叫进了病房,告诉他董珊珊难产,要家属决定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来国锋回忆,到这个时候,一家人在接踵而至的刺激下,早已精神恍惚。从产房出来,张素霞带着他来到办公室,让他在《婴儿记录》的特别记录一栏里,写下“要求放弃小孩”六个字。

    来国锋恍惚中不知如何写这几个字,最后由张素霞写在一张纸上,来国锋抄上去。

    张素霞第三次从产房出来时,又对来天祥称:“你们把孩子带回去,死在自己手里更难过,我来帮你处理吧,有个专门处理这种事的老头,他能把小孩埋好,就收100元。”

    20点50分,婴儿出生。董珊珊只听到几声很大声的哭声,“就和一般婴儿一样”。她要求看看孩子,但没有得到允许。

    董珊珊随即被送出了产房。看到儿媳虚弱的样子,李杏娥关于大出血的担忧又被提了上来,一家人忙着照顾。

    监控录像显示,21点40分左右,张素霞抱着男婴一路从二楼产科、沿着西侧楼道走出医院。

    巧合的是,此时的来国锋刚到医院外买了一些日用品回来,在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与张素霞擦肩而过。他认出了张素霞和裹着婴儿的那块蓝布,但并没有打招呼。

   “如果碰见的是我,她就抱不走。”时隔多日,来天祥想起来还是对儿子有些怨气。

    来国锋回到病房后忙着照顾妻子,直到很晚才向父亲来天祥提起刚才碰见张素霞的事。这一提,让来天祥顿时起了疑心:“当时我就想,她会不会把孩子抱出去卖掉?”55年的生活经历里,来天祥也常常听说拐卖小孩的事,但这事太过荒唐,他不敢往下多想。

    当天晚上10点多,来国锋又被张素霞叫到办公室,按照其要求在两份协议上签下了名字,并在其中一份上按了手印。但来家父子至今不知道这两份协议内容为何。  

    7月17日 第二天

　　来天祥觉得荒唐的猜疑,最终成为了事实。根据事后警方调查,就在7月17日凌晨,张素霞涉嫌以2.16万元将这名男婴卖掉。买主是一名长期贩婴的山西籍女子潘某。

    在交易完成后的当日凌晨4点,张素霞回到医院。早上7点多,她指派护士王星星修改婴儿病例,在“分娩记录”备注栏目增添“4,新生儿畸形”,将“婴儿记录”“一般检查”栏的“畸形种类”项的“无”改为“有”,并增添了“畸形(尿道下裂)”内容。

    7月17日一早,来天祥冲到张素霞办公室,要求看孩子。张素霞称已经埋了。

    清醒过来的董珊珊逐渐了解到详细情况。尚未见过一眼婴儿的她难以承受,和丈夫大哭大闹,坚持要孩子。

   “最开始她怀疑自己生的是一个女孩,认为我和她妈妈串通张素霞把孩子给卖了。”来天祥回忆。

    猜疑不仅仅在董珊珊的心里滋生。来国锋坦言,从知道检测结果显示梅毒弱阳性后,一家人即开始互相产生猜疑。来国锋怀疑妻子,来天祥则怀疑是在外面打工的儿子乱来,妻子也同样对来国锋产生了怀疑。

    争吵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董珊珊甚至和来国锋在病房里打了起来。

    上午10点,董珊珊父母也赶到医院。来天祥带着亲家再次到张办公室要孩子。来天祥质问:“你说把孩子埋了,埋在哪儿?”

    张素霞的回答文不对题,她告诉来天祥,小孩尿道畸形,“男不男女不女,你要他干嘛”?

    这样的回答增加了来天祥的怀疑:“因为之前只说有梅毒和乙肝,怎么突然又跑出一个毛病?”

    来国锋随即带着妻子到富平县人民医院去做梅毒、乙肝等项目检查。但检查结果要两天以后才能出来。

    7月19日 第四天

    来国锋一家决定,在医院里等待检查结果。但从7月18日开始,妇产科医生、护士开始来通知董珊珊出院。

    7月19日上午,来国锋找到妇幼保健院姚姓副院长,问张素霞为什么不上班了。姚姓副院长的答复是,“已经停职了”。

    当日15点,关于梅毒检测报告出来。来国锋没问题,而董珊珊梅毒螺旋体抗体检查结果为“有反应性”,参考值为“阴性”。

    县医院的医生告诉董珊珊,梅毒抗体检查“弱阳性”即“有反应性”,在临产孕妇身上会出现这种情况,并不一定真正患有梅毒。

    来国锋随即拨打110报案。两名民警到医院对情况做了初步了解。

    当晚,张素霞的两个弟弟,带上和来天祥相熟的两个孩子,找到了医院。来国锋将他们领到了朋友的住处。

   “他们就说你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我姐帮你处理了,你又来闹事!给你2万块钱私了了吧,你们还年轻,再生一个好的。”来国锋回忆。

   “私了可以,但要把孩子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天祥态度很坚定。来国锋也甩手出门,说:“既然警方已经介入了,那就让警方来处理吧!”

    7月20日 第五天

    7月20日,富平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接到报案后进行初步审查,并调取医院监控录像。在这期间,他们找到张素霞谈话,发现其证言与监控录像不一样。

    张素霞称孩子是交给医院里一个老头处理的,但监控录像却显示是她抱出医院的。

    张素霞随后又改称,婴儿的确是自己抱出医院的,但是抱出后扔到了医院往东200米处的一个垃圾堆。

    为了留存证据,来国锋到医院将病例复印了出来,让他惊讶的是,这份病例材料中,造假之处竟然多达9处,有的是伪造他签名,有的是涂改添加。

    7月21日第六天

    来国锋一家此时并不知道,孩子已经由陕西辗转山西,并最终被卖至河南安阳。

    7月21日22点多,在神木打工的来国锋弟弟来彬锋,在QQ空间里发出了第一条向外界反映情况的信息:“新生活婴被医院妇产科主任残忍丢弃至垃圾桶致死。”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来彬锋一夜无眠,他数次修改完善这条信息,终于在次日凌晨5点30分发出一个最翔实的版本,并配上了张素霞的头像照片。这些网帖陆陆续续地得到数百次转发。

    来彬锋和亲友们在网上发布的信息,引起了陕西本地两家媒体的注意。

    7月24日 第九天

    除了等待警方的调查,来国锋父子只能反反复复地找富平县妇幼保健院讨说法。但始终得不到答复。

    7月24日上午9点,董珊珊再次难抑情绪,和来国锋闹着要孩子,找不回孩子就离婚。来国锋一气之下,爬上了妇幼保健院四楼楼顶,想跳楼轻生。

    来天祥理解儿子的举动。“你知道意味着啥吗?孩子找不回来,儿媳又要离婚,这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吗?”

    照片显示,来国锋当时骑坐在楼顶一个拱形建筑上,双腿悬空,情绪十分激动。富平县公安、消防等部门随后赶到。

   “当时警方向我承诺,3天内会给一个答复。”来国锋“想到还有大女儿需要照顾”,答应和各方协商。

    由多个部门参与的协商在一个宾馆进行。来国锋的一个表哥代表来家参与谈判,“还是想私了”。来国锋称,他们的观点十分坚定,私了可以,但要看到孩子。

    7月28日 第十三天

    7月25日,警方立案侦查。张素霞交代,孩子被她卖到了山西。案件进展迅速。

    来国锋和来天祥反反复复地在公安局、派出所和卫生局间询问。7月27日,警方答复,孩子已经有线索了,可能被卖到了外省,确定是活的,希望来家能静静等待结果。

    确认还活着,让来天祥父子舒了一口气。

    好消息接连来临。第二天,来国锋依旧到派出所打听情况,他看到两名民警正在看一份涉及“抓捕计划”的文件,还随口告诉他:“不是已经抓人去了吗?”

    这个消息让父子俩高兴了一晚。

    8月4日 第二十天

    每天到公安局走一圈,几乎已经成为来天祥这段时间的习惯。

    8月4日一早,他照例到公安局。和以往每次让他等消息的答复不一样的是,这天公安局的领导带着笑容,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说:“很快就有消息了,你在家等着。”

    根据警方事后的通报,8月2日下午,专案组到了河南滑县。当日22点,他们到了嫌疑人王某家后将其控制。经突审,王某交代,他与黄某带着安阳市内黄县梁庄镇3名村民,驾车到山西以5万元价格买男婴。

    黄某随后交代,从山西购买的婴儿,被她介绍给内黄县梁庄镇小后河村——其娘家亲戚朱某收养。

    8月4日凌晨3点,警方在河南将被拐婴儿成功解救。

    因为办案需要,这些消息并没有十分完整地传到来家人耳中。但许多征兆都证明,好消息很快就要来了。一家人全部都聚集在医院,等待着这个消息到来。

    当天上午,有报道了河南抓捕行动的记者从前方发回来一张婴儿的照片,现场的记者用IPAD放出来给来国锋一家看。董珊珊和李杏娥一看到照片,情绪就完全失控了。

    这天下午5点多,刚刚被免职的富平县妇幼保健院前院长王莉捧着鲜花来看望来国锋夫妇时,来国锋愤怒地将她推开。

   “你现在才来看,早干吗去了?”来国锋把王莉带来的礼物全部扔出了窗外。

    8月5日第二十一天

    尽管十分明确孩子已经到达了富平,正在做DNA鉴定,但来天祥还是习惯性地到派出所走了一趟。这回他得到的答复是:“很快就有人联系你了。”

    他赶忙去买了剃须刀,理了胡须；买来五六包一万响的鞭炮；细心的老人还专门去定制了两面锦旗,准备送给办案警方。

    中午11点30分,在离开母体21天后,这名被一语双关地称为“来小孩”的婴儿,终于回到了父母怀中。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回忆起来,来国锋坦言当时心里竟然更多的是难过。“终于回来了!”他舒了口气,“这是他妈妈第一次见到孩子,之前只有我远远地看过一眼,当时他被靠着墙放着,侧着身子,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

    愧疚的情绪缠绕着来天祥父子。面对媒体,来天祥掏出两张皱巴巴的格子纸念道:“我感谢警察把我娃找回来,我想对我的孙子说几句话,爷爷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听信了他人的谎言,进了他人的圈套,让我的孙子受尽委屈和磨难,对不起你啊。”

    即便在10余天后重复念这一段话,来天祥依旧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