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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母——阿太
作者:陈铭宜 发布时间:2012-04-18 16:19:26
我喜欢看书。我不确定这爱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家在农村,我能接触到的书都非常有限。六年级之前除了课本还是课本。偶尔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本小人书,都看得欣喜异常。小人书,总共才是那么一两本。现在感觉最珍贵的就是有那么一两个晚上睡觉前,爸爸拿着那本《曾广贤文》给我读,我看着字,听着那“习闻多讲,多见多闻”……抑扬顿挫的语调,昏黄的电灯,透过用麻织成的蚊帐,再看着发黄的书,竖着排列的字,那时都总感觉好高兴,现在想着那画面是多温馨啊。但也就是总共才那么的一两个晚上。可能是这时候就喜欢书了吧,但我相信我爱看书的启蒙绝对是由我最爱的阿太给我讲故事开始,即使那时还不懂事,也没有多少记忆。 我出生,阿太就86岁了;我六岁,阿太就92岁了,这一年,她去世了,她在我脑中的形象就要慢慢模糊了,我只能靠那仅剩的一两张照片来记起她的容颜。听姐姐说以前阿太老给我讲故事,什么筷子会走路的故事,猪会说话的故事,现在她还记得内容,我却一点不记得了。记忆中完全没有阿太给我讲故事的画面,与阿太有关的只有吃跟担忧的画面。看来,吃才是人本性第一。也会忧。有点怅惘,有点温暖。 我是从小由阿太带着直到她死去的。我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听说那时妈妈非常期望第三胎,也就是我,期望我是男孩。还半懂不懂的带一些据说可以转女成男的东西在身上。直到现在我还会开玩笑说是不是因为她的半懂不懂,害我一出生就是个假小子,现在也淑女不起来。我记得很深刻的一次,跟姐姐在乡间小路玩,那小路很窄,偶尔有自行车过,那就是要侧着身让路的。刚蹲下去不久,突然后面一阵自行车的响铃声,一个大大的声音传来,“阿弟儿,让一下”。我侧身让了,他还多看我几眼,再多叫几下阿弟儿,说了一些什么你妈让你到这里来玩啊?很危险的噢。诸如此类的话。我姐在旁边抱着肚子笑。七八岁我,还被人认错性别,真郁闷。打我出生后,我妈还是很想生个男孩,二男一女,在农村来说,比较完美,所以也一直想让一个熟人把我抱去养。可惜我阿太坚决不同意,说我妈不养就让她来养。就这样,把我送去养被拖了下来。阿太去世了,妈和爸还老问我愿不愿意到同意收养我的那家去住,只是我不愿意,即使她老给糖我吃,人也很好,但我还是习惯住在跟阿太住过的这大房子里。 阿太有四个儿子,爷爷是她最小的儿子,虽然她四个儿子早另立门户了,但她还是喜欢跟他最小的儿子即我爷爷一起吃,当时我是最小的曾孙女,当然也最疼我。农村习惯养猪,每家每年都会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猪。三伯,四伯,五伯,六伯,八也就是我爸,九叔都是阿太孙子,每年都会杀两头猪,但这些阿太的乖孙子也总会把猪腰留下,拿来给阿太吃。阿太的吃法很奇怪,不像平常菜那样煮,而是像烤番薯那样烤熟来吃。先用粽子叶包着,埋在蒸米粉的四伯家的灶里。蒸米粉,为了赶在早餐前卖出,一般都是凌晨四点就要开始烧火了,灶很大,柴烧很多,大概到8点左右, 蒸完了,可以熄火了,阿太才把猪腰弄出来,一边吃一边带着我上街,因为她女儿嫁到街上,她上街都是去她女儿那。每次都是大概出完屋不久,那里的路边有那种大大的不烫手的粽子叶,阿太就摘一两片包着,掰一半猪腰分给我吃。那香味可真香啊,现在我还感觉那香味留着我的齿间。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的一部分啊。这也是童年印象最深刻的跟阿太在一起的情形,吃的画面。吃的画面记住了,故事倒记不住,我啊。 忧的画面也有,就是跟阿太过马路。我年纪小,但眼睛也特别好,那车老远就看到了。阿太自己经常说过马路要左右看,看到没车才可以过。结果每次都是阿太拉着我,那车还在老远,我们还是横穿过。阿太都八十七八了吧,走路慢吞吞的,那车从老远都来到附近了,我们还没过完马路,结果通常都急死我,每次都要说,“阿太啊,那有车啊”,其实是希望她快点。但我知道,她永远是那么快,只能紧紧拽住她的手,偎依着她,想多给她支撑就能快点了,每次也没奏效。担忧惊恐地过马路,都成为我的习惯了。后遗症的我现在过马路啊,都是一惊一乍的,那随便鸣笛的车更是轻易就吓到我,最好一个人拉着我的手过马路。初中第一次到城里读书,放假回家过马路,那车永远都不会在眼前走完的,一辆接一辆,我完全过不了。一起走的同学阿玲见我过马路畏畏缩缩的,一把拉起我就走,害我超感动,手心的温度现在还记得……这就是童年的忧啊,也跟阿太有关。 阿太92了,那一年的冬天,她得了一场感冒,病了几天,就走了。死前,她让儿子,孙子女,曾孙子女在病榻前排着让她看一眼。最小的是我,最后的也是我。记得当时我脑袋想东想西,乱哄哄的,看着阿太蠕动的嘴唇,深切的眼神,我想看出她看我跟看别的哥哥姐姐有什么区别,感觉她有话说,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想听清楚。但周围叔叔伯伯以及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吵闹着,推搡着,我就被推搡着走了,他们可要忙着给阿太穿一套新的衣服让她走呢,可不能让我阻在那里,也不能让我静静坐在阿太床边。我就被推搡出叔叔伯伯阻成的人墙之外,看着那忙禄的情形,都跟我无关。我只能坐在大门的石墩子上,偶尔抬头看去阿太即将埋葬的那座山,还在想:为什么我看不出那山有什么特别的呢。 出殡了,还是来来往往的人。我看到妈妈在屋心哭,我觉得我应该也要哭的,可是我哭不出来,我认真再盯着妈妈跟婶婶是真哭还是假哭,发现她们的眼泪像断珠似的,真的眼泪啊,但有点觉得她们是装的,平时也没见她们跟阿太有那么深的感情啊,她们为什么那么悲伤呢,她们都是为了哭而哭的,又不是为了失去阿太哭的。但看着她们的眼泪,我也跟着哭。我不为阿太失去而悲伤,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失去, 我总感觉阿太不会离开我,现在我也弄不明白那时我掉的那几颗泪到底是为什么。我不该哭的,阿太又没离开我。人很多,但我只是在转来转去,没人注意到我,全世界好像也只剩下我,我只活在我的意识中。下午出殡,上午妈妈就给我像纸条那样大的白布条,喊我别在胸前或别在纽扣上。我发现每个人都有。但我总感觉我的那条是最特别的,总感觉阿太的魂魄就在那白布条上,她通过这白布条可以看到我一举一动。我不会别在胸前,我没别针,所以我把它紧紧拽在口袋上。可惜啊,还没到下午阿太出殡我就弄丢了。我把屋子来来回回翻了几遍,那么多人,找不回了。我怕妈妈骂我,我不敢再问她一条,再者就算有新的一条,我总觉得那也不是我原来的一条,阿太的魂魄只在那一条上。我把阿太丢了,真的丢了啊。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就因为我把这白布条丢了,多少个晚上我呼唤阿太进入我的梦境吧,让我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几十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来过,我真是把她丢了。倒是没跟阿太有那么熟的姐姐姑姑经常跟我说,她又梦到阿太了。哎,怪不了谁。 阿太会在我发懒不想洗碗时,帮我把碗洗掉了;阿太的床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小时候总觉得入睡很困难的我,时不时跑到阿太床上闻着特别的味道睡着了;阿太会带我逛田野,上街;阿太会每天起来在院子跑步,我跟着…… 听妈妈说,我是阿太的跟屁虫。据说我会告诉阿太小心点,你脚下有块石头。据说她经常给我讲故事。据说她最疼我,所以家人也最疼我。据说她九十岁了,我也三四岁了,她还会背着我走过田野。据说……都是据说。我所剩记忆不多,偶尔一两个画面,剩下的都是听爸爸妈妈姐姐描绘的。幸福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阿太也走远了。 阿太真的走远了。记得刚走时的一两年,我回忆起都是阿太温暖的面容。小时候未知,其实没什么恐惧的,大人非把恐惧的事情往我脑袋里塞。四伯知道我跟阿太最好,见我一脸不怕的样子,他就整天跟我说,阿太今晚又来找你了噢。说多了,我不怕阿太,但我开始怕鬼。阿太可能也是因为这样而不在我梦里出现吧。都高中毕业了,我再回到阿太住的那老屋,因为我们早搬到新屋去,连阿太的照片都没拿走。老屋现在停放着爷爷奶奶的寿棺,等待使用,前面的院子长出杂草,整个气氛阴阴冷冷,我一人站在那,再想起阿太,我心里毛毛的,我怕。我不知道我怕什么,我也来不及分辨我怕什么,我相信阿太不会害我,但我还是怕。心里拼命说服自己,不用怕,但我还是拔腿就跑。原来啊,童年那黑房子,据说会出鬼的房子,据说停放着已经使用过的棺材的屋子,我以为通过那么多年的学习,知道在科学上不存在有鬼的,所以我不会再怕了,但我还是怕。童年的黑房子一直都还在,我只是远离了它,但却以为它消失了,没有,它一直都还在。恐惧的根源,还潜藏在我心底的深处。我只是远离它而已。 吓我的四伯,应该感到内疚。而我好心的阿太,也不愿意进入我梦中,以免我害怕。 哦,阿太,也好,不出现在我梦里,就出现在我记忆里吧,让我的清醒的时光回忆着你温暖的笑容里,这样,也蛮好。 来源:
光明网-法院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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