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我从学校走进法院，在农村法庭度过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日久生情，法庭遂成了我永远值得回忆和留恋的地方。哪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凝结着我的情、我的意，并且已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海中，融进了我的血液里。以致若干年过去后，不仅没有丝毫的淡忘，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越来越清晰，情感越来越浓郁。

    机械师

    所谓“机械师”，在我们法庭是有特定含义的，就是指那种机械适用法律、只求死板办案、不顾实际情况而妥善调处矛盾纠纷的审判人员。因此，“机械师”往往就成了这种人的代号。

    能够给人冠以“机械师”代号的，当然是德高望重的老庭长。还别说，细细揣摩，老庭长给他人冠的代号，真是恰如其分。

    一次，我们法庭受理了一起有关林地纠纷的案子。谭家的承包地与余家的稻田相邻，谭家的地边长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将余家的稻田遮挡了不少。余家认为谭家的槐树遮挡了水稻的阳光，影响了收成，要求谭家将槐树砍掉。可谭家认为，槐树是自生自长，自己又没有指使它遮挡水稻，坚决不同意砍掉。话不投机，余家告上法庭，要求立即停止侵害，并赔偿损失。

    刚走上审判岗位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承办该案。小伙子认为，要赔偿损失，就必须算出具体的数额。法庭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只有委托中介机构进行鉴定。主意打定，小伙子便叫余家交纳鉴定费用。余家没有想到打官司如此麻烦，准备偃旗息鼓，可转念一想，不打官司岂不是自己输了理？于是便东挪西借，甚至包括一角、两角的角票都用上了，终于凑足了两千多元鉴定费。

    老庭长知道此事后，大为光火：“本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竟搞得如此复杂？农村人风里来雨里去，挣不了几个钱，这样整得豆腐成了肉价，于心何忍？再说，这笔费用判决后不管落到谁的身上，都是不小的负担，真是机械师一个！”一顿训斥，小伙子惭愧至极。老庭长不依不饶，果断地要求小伙子马上组织双方调解。经过老庭长做工作，双方终于达成了调解协议。

    从此，“机械师”的代号不胫而走。老庭长语重心长地对小伙子说：“你要求搞鉴定本身没有错，查清事实真相是我们法官必备的基本能力。但有些事情不能纯粹从法律角度考虑，更多的是要灵活处理，实现既化解矛盾纠纷，又实现双方共赢的目的。特别是农村的一些芝麻类的纠纷，更应该如此。”小伙子频频点头。“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妥善处理矛盾纠纷的真本领，我就给你正名！”老庭长充满了期望。

    两年过去后，小伙子成了全院名副其实的办案能手，再也没人叫他“机械师”了。

    留一手

    “留一手”，顾名思义，就是说法做事要多个心眼，不要将自己的“底牌”随意亮出来，以免造成被动，避免没有台阶下的尴尬局面出现。

    因为乡村法庭工作的特殊性，我们在办案过程中大都学会了“留一手”。当然，能够从容做到“留一手”，并不是一学就会的，其中经过了多次功败垂成的教训。

    一次，我们听说一个欠债户正在茶馆里“搓麻将”，决定前去强制执行。此君在官司败诉后，长期和我们“躲猫猫”，弄得债主很是不满，认为法院怠于执行。那天下午，我们穿着制服，火速赶往茶馆。正要进门时，忽然有人喊道：“警察来了！”顿时，满屋“搓麻将”的人鸡飞狗跳，夺门而逃，我们自然功亏一筹。事后，我们才得知，群众误把我们的法官服当成了警服，特别是法警的服装更是名副其实的警服，以致认为我们是前去抓赌的。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我们着便衣，终于将那个“躲猫猫”者挡获，成功执结了案子。

    还有一次，我和老庭长到一个小村寻找一名长期躲债的被执行人。进村后，我正要前去询问该君是否在家。老庭长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声张。随即，他和旁边的一位大娘捞起了家常。老庭长努努嘴，问大娘：“你们村里没有年轻人在家了吧，他们都出去打工了，是不是？”大娘会意地连声说“是啊是啊”，并悄悄地用手指了指邻居虚掩的房门。我们当机立断，立即跟了进去，发现被执行人正准备外逃。面对我们出示的工作证，此君喃喃自语：“没想到，没想到。”只好乖乖地履行了给付义务。在回法庭的路上，老庭长感慨地说：“多亏我们留了一手！”

    月夜追债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中秋。

    那天上午，老庭长一大早就和老伴上街买了许多菜，说要犒劳我们。同时他又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今年这个中秋节无论如何也要让大伙回家团聚，吃完午饭后即可启程，但意外情况除开。当我们午后启程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因为一件执行案子，美好的期盼又化作了泡影。

    原来，后山那个长期逃避执行的被执行人罗某今夜将在岳父家里过节。申请人得悉这一准确消息后，气喘吁吁地跑到法庭，要求我们立即执行。

    望着大伙闷闷不乐的神情，老庭长安慰道：“过节嘛，今后有的是。但若今夜不去执行，那小子仍会和我们捉迷藏，申请人的债权就无法实现，老百姓会骂法院打‘法律白条’的！”我们都记得，那个案子审结后，罗某两年多来一直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多次因其躲藏，我们的执行都是无功而返。想起申请人两年多来的辛劳奔波，我们来不及多想，便一致决定，今夜步行三十多里山路，一定要将案子执结！

    为不打草惊蛇，我们一行四人在黄昏时才踏上征程。出发一个小时后，一轮皓月冉冉升起。看着圆圆的月亮和宁静的大地，我们都担心，如果执行不顺利，遭到不明真相的群众围攻，出了意外又如何收场？老庭长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担忧，忙说“不怕，有我在呢。”随即，他轻轻地哼起了他那首永远也唱不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被老庭长乐观的情绪所感染，一边观赏月夜美景，一边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罗某的面前。罗某一下焉了：“你们太厉害了，我给钱。” 

    回到法庭，已是凌晨两点。申请人颤抖着双手接过两万余元案款，禁不住泪光闪闪，拿出了早准备好的月饼。此时，月亮已经西斜，依旧妩媚动人。老庭长狠狠地咬了一口月饼，舒了一口气：“今年的中秋节真有意义，你们看月儿多圆啊。”

    那天，我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10点多，都觉得睡梦香甜无比。

    （作者单位：重庆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