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嘉峪关。

    1999年9月中旬我们因寻找一位案件当事人，于期从甘肃张掖市法院踏上了西去阿克塞石棉矿的千里办案征途。阿克塞境地称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是甘肃省的西部边境县，从地图上看其南临青海，西接新疆，著名的阿尔金山系横其地域中央。

    途径安西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地赞赏安西的天气真靓，晴空万里响彻着猎猎大风，初秋的清凉似乎把新式警车身上的闷热气流驱赶得条条缕缕，支离破碎，尽管阳光撒满天际，退却的夏热还是慢条斯理。沿着河西走廊的静脉——312国道，警车把喧嚣的市镇渐渐甩到了喷洒着尾气的后面。坐在车上仍能看到千里旷野的宽舒与裕如，周围不知名的大山勾勒着粗线条的北方风景，眼前隐约得象有一副西洋油画的浪漫框架，粗疏简单的风光爽心悦目。我们每个人的思想不油然脱羁而去，思绪一会儿飞到了山野之巅，一会儿驰骋于绿洲平原，一会儿联想自然的辽阔深邃与飘逸无定；一会儿感觉人生的艰涩短促和白马过溪。越是心旷神怡，越觉得身心单纯，比起在法庭上坐堂轻松多了。

    安西很好，很爽，安西人活得很实惠。在清幽的风，黄铜色的烈日下，雪白的棉花在无垠的阡陌里摇曳，秋风不大不猛，但足以吓坏安西人，棉枝的蓓蕾里发酵出的雪团，晶莹剔透，轻盈无比，被秋风哈来哈去地玩弄，万一随风飘入夜咋办。于是成熟的棉花被农人的手轻轻揪起，款款塞进胸前的布袋，早晚变成了钞票。一辆辆红色摩托车的影子在风中飞舞。安西县城很宽泛，也不乏寂静，而活跃的是彩色纷呈的农用车辆，包括四轮拖拉机、兰拖车、摩托车等，象暴雨流水的线条穿来穿去，辐射远乡近城。来自四面八方的采棉客在安西的土地上劳作，其情形是点头哈腰地在地里锄草摘棉，留下了辛勤的汗水和劳损的腰肌，然而采棉客的身影拱起了生活浪潮的一道道大堤，保证着安西农作物的安全丰收，给安西地区的商品经济发展注入了强大的新鲜血液。安西人的饭锅里容得下外地人的份，外地清一色的农人端着五花八门的碗吃安西人，安西人的私心杂念轻得象雪白的棉花。

    “安西是甘肃的风口，黄尘是风口上滴沥着的鲜血”——甘肃的一位诗人早给安西贴上了标签。在安西大口径的野外，偶尔会看到秋风的不均匀性，云气酿生的旋风忽忽悠悠，有些海市蜃楼的微妙感觉。其实安西的风，当在隆冬与初春着实了得，现在最多是个引子。

    在从敦煌通向甘肃边境阿克塞自治县的公路上，魔术师从天而降。风金子般发黄，粗劣的风分子象破碎成沙粒的块状物，矗直而又飘忽不定地扑来。一会儿工夫，铺天盖地的飞沙走石从公路的两旁旋起，象事先埋伏好的连环地雷隆隆地爆炸起来，烟雾腾空而起，尘嚣遮眼。我们惊愕地偎依在新式213吉普警车里，任发烫的车轮与执拗的方向盘在风的魔掌里爬行与琢磨。一时三刻，一幕幕奇诡的景象不期而遇：旋风从老远的地方螺旋状攀升，悄无声息，一轮巨大的青灰色盖顶遮蔽了天空，方圆数里的周围阴霾成柴火炉子上烧烫的铁锅，风丝丝地低语，又似哀哀地警告，象旗帜在风中撕碎，象千万只狗猫在打呼噜睡觉。风事先绝对在议论着什么，然后呼啸着低沉的口号凝聚一起，满腔热情地布满了阿克塞草原上裸露着瘠土的次等油路，他们要前行到什么地方去，他们的脚印象扫帚，在油路上刷了一遍，接着又一遍，黄土完全象不易上色的劣质涂料，留在公路上的是孩子的作业本那样的涂鸦和潦草。

    我们刚才还不屑一顾安西的风情，以为诗人的诗充满着挑逗或者文学塑造，现在，风可以大把大把地煽你的嘴巴，问你信不信。

    地上的秽土如从一台巨大的漏斗的细处迅疾地提升到半空，然后撒向空中，然而不是无限地凌乱飘散，而是被旋转成圆锥体的沙尘暴，象有人在天上拿着一根擀面杖搅和一口盛着稀粥的水缸，然后捅烂了缸底，任水急如注。狂风被细密的沙尘缚紧了身段，飘得十分不轻盈，象时下束身的少妇，用紧紧的缠带裹在小腹，以保证腰际的灿烂，然而步履并不潇洒。沙尘在风中翻卷着、扑腾着，象游弋在大海里的小鱼大虾。我们的警车象瓢虫被黄风揉来捏去，可怜地在地上潜行，仿佛冬天的寒星被无边的黑夜吞灭掉灵魂似的孤独而莽撞。

    我们的警车顽固地前行，汽车玻璃上的灰尘象弹簧似的收缩压紧，再反弹复原，草芥黄土象摔死的尸体，扒在雨刮器上，逐渐隆成了微型沙丘。视线残酷极了，司机大声惊叫：车会不会刮翻。我们当然无人回答。

    我们在车里看见天在无原则地灭失。周围是橙色的火苗，一口一口地舔舐来自天空的飞禽阳光之类，不知有多少空旷的灰土患上了狂颠症，江水似的宣泄起来，灰土不断地呻吟着，也可能是欢呼和骚动，千万缕土的连缀组成了黄色的天幕，针尖大小的黄土降落着，细看起来，象牛毛细雨、象金子的粉末；细听起来象黄昏的歌声、象老人咀嚼不可口的饭团、象乡间小路上碾来的老牛破车。风与尘相拥相吻，气团与尘团相吞吐相叛逆，这简直是大自然嬉戏的无所顾忌的恋爱。我们汽车的引擎的怒吼声，让我们震颤，但细若蚊声，比西方宫廷礼堂爵士鼓的清音还要渺小几十倍，虽然我们相信警车始终在轰烈地前行。我们象裹在黄缎子的幕帐中，被狭隘的空间压迫着眩晕，黄风紧紧地搂抱着我们，比瘾性大发的母亲还执拗地戏谑自己的婴儿，这种戏谑每个人只有在儿时体尝，但绝对是自己不知道的痛楚。风把灰尘撕成条条缕缕，间或透出蓝天的抑郁的光线，如一条天堑，从天到地，忽而合拢无缝滴水不进，忽而剑劈刀裂毅然决然地开释。我们屏息这自然的魔力焕发出的触目惊心的杰作，于是不约而同地唏嘘：“人与自然万不可比拟。人哪能胜天。”

    当警车在滚出银黄色尘团的时候，我们看到周围原本是草原，而真真的绿色草原就在稍远的前面。甩在车后的风暴仍然恋恋不舍地想抓住我们的手，象母亲一样唠唠叨叨地叮嘱些琐碎的杂事。警车迫不及待地停了下来，我们象受惊的沙漠小壁虎，翘首眺望回来的方向：我们履历过的惊险的地方，一个个椭圆的可爱的黄色蘑菇群，绽放在蓝天下，仿佛是草原上最大的花朵，最富有气息的骆驼草。而此时，断断续续飘来的风里，含着呛人的土味，我们如梦初醒，那不是花朵和鲜草。我们站了好久好久，好在草原上的殷殷绿草安慰着我们无可名状的心情。

    警车驮负着我们履步，终于在一个地势转弯的平坦处与草原接上了茬。一口水井就在草原的入口，我们正准备洗车，一位身着民族服装的老人领着一群雪白的羊群来到跟前，无数可爱的羊羔前呼后拥地争着要喝水，只见老人轻轻地甩了一下手中的红缨长鞭，嘴里呼了一声口哨，羊群止住了。呼啦啦，清澈的井水随着辘轳的旋转来到了井口，老人利索地从水井里摇上来六七桶，倒在五米长的木制水槽里，水清凌凌地波荡，含着诱人的芳香，我们以为老人要喂养。

    “来吧，你们洗洗车。”老人微笑着怕我们不相信，一边用身子挡住了羊群。

    “老人家你喂羊吧，你的羊渴极了。”

    “咋地，怕井水里有毒，我的羊多，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你们先洗刷洗刷。”老人咔吧一声，将拥挤的羊群用稍鞭打了回去，掏出旱烟蹲在了地上。

    老人让我们洗手洗车，我们要让他的羊群喝水，老人摇着头，用不太流利的汉语拒绝。司机洗车时，我们与老人攀谈起来，老人一边打量我们的穿着，一边摸摸警车的警灯，再望望我们帽子上的国徽，眼里透出喜悦而感激的神情。原来老人的羊群曾被流窜在阿克塞草原的犯罪分子盗窃过数百只，是公安干警连续几十个夜晚侦破，是当地的法院及时宣判了犯罪分子，是法官捧着数目不小的赔偿金，给一位在改革开放中刚刚殷实起来的哈萨克族老人还给了公正和平安，老人一辈子也忘不了警官法官们的辛勤与尽责。老人谈心很浓，只可惜文化浅，用当地的土话寒暄了许多改革开放的故事，也很感人。我们没有时间与他再喧慌，只有不礼貌地打断。

    哈萨克族老人望着我们启车而行，才给他的羊群从井里重新打水，辘轳的回响声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耳边，象天边的红霞照耀着心灵的泉水。我们警车的马力不油然加大了。

    九月的敦煌外城与九月的阿克塞草原的边缘演绎着如此巨大如此生动的曼妙奇景，这完全够得上是一种奇观，直可惜我们手上没有摄象机把这瞬息万变的自然变化与神妙的图景，定格在更多人的记忆里。这也许是我们办案途中，天公有意预示的大象，让我们一如天的气象，秉公成风，断案如山。如此想来，我们就更加惊悸刚才的风暴，心里的自卑感使命感人生感潜移默化地突奔交错起来，我们头顶上的大盖帽似乎很重很重，轻轻弹去帽檐上的灰土，那颗猩红的国徽顿时辐射出逼人的光芒，我们的眼前不再是风暴的肆虐，而是朗朗的火红的村镇山庄、草原牧场。

    在通向阿克塞草原南山深处石棉矿的路上，我们找不到真正的路，只有沿着牛羊踩出的踢迹或者曾经的莫名的模糊辙印。远处隐隐灼灼的群山提醒我们，草原深处是必然的矿山之源，后来才知道那是著名的阿尔金山脉。看上去道路原本是有的，因为风沙和暴雨的时时莅临，必然地侵蚀了地表，等重新刷新好路面，那将是下一辆重载汽车的车轮的任务。我们的警车与一群骆驼并行，骆驼仰起头向我们张望，偶尔发出嗷嗷的呼喊，象给我们远道而来者一个亲切的问候，然后依旧向前开路跋涉。我们恹恹欲睡的神情常常被骆驼排着的队列刺激着，惊叹它们钢铁般的意志和超人的集合精神，它们不但是自然界独具情钟我物两忘战胜残酷生存状态的生命体系，而且是自然界激越生命的壮观存在啊。风中的骆驼，雨中的骆驼，雪中的骆驼，甚或是远离人间烟火已不可思议的骆驼，一旦撞入人的视野，我想它们的天赋之美绝不亚于看到北京的枫树，海南的椰林，桂林的江水，黄山的岚霭等等，它们身上寓含的蓬勃志气一如西北苍苍茫茫的白杨树。我打内心真格喜欢阿克塞草原骆驼的时候，还在我们回来的路上，一队驼群身上驮着牧民们迁居草原的用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鼓鼓囊囊，帐篷床铺和面袋锅碗被骆驼晃荡得发出碰撞声响，象古代将士们移位战场所有的气魄和情态，百十多峰骆驼象草原上土黄色的浪潮，而驾御浪潮的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哈萨克族男少年，少年面无怯色，神驰情爽，一阵哨声响过，驼群跟着队一直朝夕阳西下的地方走去，身后的驼铃柔和清脆，久久不绝于耳。我多了一个心眼，想问问牧驼少年是不是正在上学，可我们的车没有停下来，他的驼队也高傲地离去，我的悬想折磨到现在，我机械地告慰自己：“他一定是上学的，除非学习不好或者不爱读书。”

    被踩矮的草芥和裸露的沙石逐渐清晰为一条草原上的公路，而公路的砾石也逐渐多了起来，汽车开始剧烈地颠簸，人为修路的痕迹明显的很。草原上的热气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具有蛮力和均匀感，车里的空调咝咝地一直未停，每个人手中的矿泉水大口大口地注入了几乎是焦渴的嘴里，司机的脖子里缠着一条淘湿的毛巾，似乎冒着热气。草原上的海市蜃楼变幻着无穷的迷人景致，分辨不出哪是真的哪是假的，我们如在童话的世界里漫游，脸上充满痴迷和惊奇。一个小时后，从山脚下由远及近地移来了芝麻大的黑点，原来是石棉矿山的拉水车，会车时，我们一打听，阿克塞县城到石棉矿还有一百五十公里的路。司机让车凉凉风，又检查了一遍底盘，把捎带在车尾厢的塑料油桶拿出来看了又看，若似伤疼警车的劳累又似珍惜汽油的昂贵，犹豫了一番后，司机的一脚油门又令我们驰入了草原的怀抱。

    苍茫的草原，无尽的蓝天，起伏的群山，温熙的泉水，彻远的阳关，奔腾的野马——这些渊深根厚的概念紧紧地抓着我们的心。向前行，哪怕找不到办案的地点，也不会白跑，至少在大西北的辽阔草原上，享受到了大自然的洗礼熏陶，至少在我们的眼界中刻下了明净和自由组成的大千世界的和谐蓝图。我们人类的生活圈与理想境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而是物我相融，境界常常由心灵的窗口在探视在捕捉在被培植和孵卵。听说草原上的人死后，白布裹尸，被亲人背到辽阔的地界，安放在石头堆砌的小屋里或者被天鹰们叼食殆尽，我想无论那种方式殉身，都富有明快绚丽的意境，看着蓝天白云，嗅着绿草溪水，把自己微妙的肢体交给千古不灭的河山炮制，实在幸甚。草原人简陋而壮丽的人生晚归是草原人祖先的阴德，但更是他们胸境的造化，他们的处境比金碧辉煌的宫殿差不了多少，而我更选择辽阔。来到草原，我们是不是在顿悟，人啊，营造自己心中的绿地，方能背负青天朝下看。每到一地都在沉思，我们法官的情恋是不是比别人多一些。

    也许是我们出差的机会很少，看到的自然景观凤毛鳞角，也许是我们生活的单调枯燥，职业养成了清心寡欲，但凡遇到欣欣向荣的外界风貌，心中的平静就会被自然的宏观性介入乃至打破。有人说法律是画在纸上的分水岭，是啊，我们法官缺乏的是由流水的群山，鸡犬相闻的田园和壮美的瀑布组成的世界来比对和共勉。在著名的阿尔金山脉屹立的宽阔山麓，我或者我们的思绪是不会完整的，因为我们不是纯粹的旅游者。

    警车在掠过山弯的时候，突然，一块洁白的方巾，从远处飘来，不，是两块，三块，原来是庞大的羊群在掠过。意识里，大草原上一条银色的河床，正哗哗地流淌着“咪咪”音符编成的声浪，梦一般的歌声从骑马的牧羊人那里悠悠传来。羊群披着晚霞，顿时变成野菊花的璀璨，排着横列，触着双角，四踢轻捷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满地里撒下的羊粪是草原肥沃的养分，满地里留下的蹄印仿佛是一首无字的颂歌，满地里找不到软绵绵的肌肤和层叠的话语，那股震荡山河的魂魄却牢牢地挽着绿草的小手臂，拱上了山坡。

    事实上我们也果然驰入了真正的一条山谷。眼前是金碧辉煌的世界，山体象放大镜似的慢慢移示在我们面前，刚刚进山的时候岩壁耸云擦雾，岩色一律得象猪肝，焕发异彩，仿佛是一页页被一位山野画家涂抹过的屏风，架在山谷的两旁，一股油彩的汁味从清凉的山峰中袭来，缓缓沁人心脾。山谷被口袋样的地势装饰起来，光线凝重和更加粗糙起来，布满神秘和好奇，我们猜测着这里将有的蕴藏和特别。我们的眼睛喜悦地呼喊起来，阿尔金山脉的腹部裂了一道口子。

    随着河床大小的山路，岩壁的层峦叠嶂之势逐渐吝啬起来，直至完全消失，单个山体的体积成倍增大，一股径流量非常小的山泉抽抽噎噎地滚落下来，在河床中心的石板上漫步，象小脚的女人正出山呢，可见这里的雪水量也可能并不丰沛。警车象一把钢性极好的匕首，游刃有余地插入山固有的深度之中。在泉水正旺的地方，我们碰见了几个站在河中手持铁锨的民工，一打听他们是专门在河里淘金的，据说在这里也能毫无风险地筛到大山赐予的银疙瘩。一位淘金工神情坦然，望着我们好奇，痴痴地一笑：“别忘了要给大山磕个头，这山是座宝山，山里的石棉渴车[方言：满车]往出拉着呢”。一听我们是法院的，要找在石棉矿打工的农民处理案件，他拧了拧深情，慢慢地说：“山上的人真不容易啊，你们见了就知道。”他似乎天生注定相信和理解我们，忙不迭地地给我们递了一根烟，琐碎而繁杂地给指点起周围的山情来。原来他是刚刚刑满释放不到一月的犯人，从他的嘴里我们了解到他是因为吸毒走上犯罪道路的，领刑五年后，他与同村的人在大山里正正经经捞光阴来，他的家在兰州的皋兰县，离这儿有将近两千公里。他的谈兴很浓，我们只有不忍打断。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见山沟里烟雾云霭缭绕不定，似有传说中的神仙所居之泯灭。东侧的大山顶上有汽车隐隐约约穿行的影子，我们微微颔首，向大山下意识地致了一个敬。

    “山陡，上慢点，小心”——我们身后传来刚才那个皋兰人嘶哑的声音。

    在山坡下，我们犹豫了，这山坡竟是一座大山的向阴的陡坡，山体是石灰岩组成的，半山上有凸兀的巨石悬立，如在半空坠落，象山的獠牙长长地吐出来，山坡的表面却是厚厚的浮土，看上去是上下山的车辆长年累月碾压的松土层。刚一上坡，车身的倾斜就很明显，司机望望我们，嘴角挂着一丝难言的紧张，我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刹车好着吗。”司机的手慌乱地抚摩着，悬尔定神。车在半道上一个Ｓ形的酒窝里喘息了一会，才突突突地攀爬起来。不好，麻烦来了，前面的陡坡上下来一辆拖拉机，摇摇晃晃的，后面烟气尘土飞扬，我们的车正吃紧着呢，司机的眼睛四处搜寻着避让的位置，没有避让的地方啊，我们极度得紧张起来。但见拖拉机是一个拉水的农用小四轮，司机悠闲地叼着烟，帽子斜斜地扣在大脑袋上，满脸的胡子比柳树疙瘩还密，他一个水蛇缠腰的姿势让过了我们，惊险擦肩而过，好厉害的技术啊，我们在山顶上还魂不守舍。一小时后，小四轮开上了山，我们问司机害怕不害怕山路，司机说“把命豁出去了，还怕什么，再说一年四季爬坡，很习惯。”我们之中有的人眼睛红肿起来，我知道他们在联想自己的事业或者其他。

    我们在山顶凉晒的石头粉里，看到了亮晶晶的东西，才知道石棉来自特殊石头的粉碎和提取。在机器、民房、汽车、石堆、粉尘、大山的耀眼刺目下，我的同情心燃烧起来，我生疼的意识甚至不愿驱使我们尽快找到那个打工的民工，同时也似有一种呻吟在幽幽地告诫我：一定要把案件处理公正，用秉承的信念考虑双方当事人的利益与权利，利益与权利就是老百姓的山脉，千万千万不可偏私。草原，沙尘，骆驼，绿野，羊群，千里路，岩壁一下子扑入到我的胸怀，我的情感在谨严地拜谒一种大自然的原始风貌，更多的是让我思虑文学的谴词造句。在荒芜人烟的地方一种弃野的顽石要变成重要的工业原料，这如同我这个六十年代在饥饿的小民房里逃生的农娃，被党的教育政策搭救在幸福彼岸的一样，石棉和我们法官一样，闪着被劳动者们加工后的光焰，没有山脉便没有我们。“大家不要因为劳累或者某种失去，把迁怒转嫁到千里跋涉才找到的案件当事人身上。”我怀着对同志们低估的判断，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甚至是原则。在矿藏开采的人群中，我们找到了故意伤害案件的被告人朱茂春后，同情之心果然袭上心来：二十八九的年龄被劳动加大成四十岁衰老的程度，这就是我们的案件当事人，甚至是刑事案件的被告人，但更是我们的公民和老百姓。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已经被石粉染得抢白不堪，在一米八几的个子上象残破的瀑布，缺乏洗涤的头发和脸面几乎有点肮脏，双手被劳动剥蚀得粗糙而宽大，一见我们，朱茂春理智得镇静下来，我们向他说明了来历后，他懊悔地坐在了地上，颓然的望着我们。由于被告人的极其难找，加上案件本身属于邻居之间为琐事引发的轻伤害，我们随车带上了原告人，一求就地办案，尽快解决纠纷。当看到我们用怜悯他个人处境而严肃处理他的行为时，朱茂春向自诉人深深得鞠了一躬，承认自己的错误，转身又向我们鞠躬，感谢法官千里路上公平执法。一时双方当事人心平气和，泪流满面，交换了民事赔偿意见，原告人情愿撤回自诉。我们为了彻底解决纠纷，落实经济赔偿，与被告人朱茂春的老板电话联系，让他落实付款问题。当日下午六时，我们不顾疲劳又驱车回到了敦煌城西的一家公司办事处，苦口婆心地帮朱茂春从老板那儿要来了四千元的拖欠款，向自诉人兑付了适才达成的调解赔偿款。被告人朱茂春激动地握着我们的手迟迟不肯放松，眼泪簌簌地直流，他说为了逃避法律制裁，自己三年没有回家，即使春节他也掉着泪水在外度日，他还说自己不懂法律，不知道造成轻伤的案件还可以在法院的主持下调解结案，他后悔没有早日投案自首，自己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及物质的损失。他深情地感谢自诉人的让步，表示要在今后的日子里赎罪，搞好邻里关系，争取做个好人。他让自诉人给自己的妻子捎个信，说他今年春节定回家过年。朱茂春望了望巍峨连绵的石棉矿山，动情地说：“山里再苦，这下我有劲了，我摔着汗点子也要干到年底。”

    我们反复叮嘱老板年底一定要给朱茂春结好工资，让他重回家园。当我们准备起程的时候，朱茂春堵在汽车上不肯离开，再三请求到敦煌城里吃个饭，而此时我们的饥肠已经咕噜了八个小时，我们谢绝了他，他的眼里流着浑浊不堪的东西，迟迟不让我们离开，已经是老远了，他还弓下腰向我们道谢。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心里有一种难忘的隐痛的情结。我想，老百姓的民事矛盾甚至是冲突，要用我们法官的情与热才能解决冰释，而法律不过是最高成本的使用。

    告别了石棉矿也就离开了大草原，经过阿克塞草原的时候，我们才真切地看到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县城的壮美与新奇，新修的楼房鳞次栉比，在连天晴朗的草原上清新悦目，现代化的甘肃边陲神话般迁变。草原上的新鲜气流波荡着时代步伐的巨大浪潮，滚动发展的不仅仅是物质的今昔之别，而且是精神的递进和培育。

    在回张掖的路上，辛好遇上了雨过天晴，彩虹挂天，警车的威武志气潇洒地飘逸在大西北的国道公路上，丝绸之路的完美性在我们疲惫的睡意中悄悄升化，而她的儿女却如红柳固守在茫茫沙地。我们忘记了观赏敦煌，更忘记了再看看骆驼、草原，还有那位老人、少年。我们身后丢失的是一张巨副油画，象母亲向我们招手叮嘱和呓语，象阿尔金山脉系着的长魂。

    嗟叹路途的艰辛跋涉，回味办案使命的胜利完成，在嘉峪关城楼下端起了相机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位竟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他的几乎是破坏性的情绪影响，使得这张照片永远地流着缠绵的回忆。这张照片至今压在我的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熠熠生辉，而我仍是一名审判法官。